终于熬到了卸货的日子。医院的消毒水气味从未如此刺鼻,小书躺在待产室的床上,手心全是冷汗。B超单上“胎儿发育良好,预估体重偏大”的字眼,像烙铁一样烫在她心上。医生那句“可能会有点辛苦”的轻描淡写,在她脑海里无限放大成撕裂的恐惧。她紧紧攥着身下的床单,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医生,我…我好怕…”
生产的过程,是一场没有硝烟却惨烈无比的战争。宫缩的浪潮一波强过一波,像有无数把钝刀在腹内疯狂搅动。小书痛得蜷缩又伸展,坐立难安,汗水浸透了薄薄的病号服,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角。每一次阵痛袭来,她都感觉灵魂要被抽离。她抓住护士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去,声音嘶哑地哀求:“求求你…给我打无痛…太疼了…我受不了了…”
护士无奈地安抚:“再坚持一下,骨缝开三指才能打,快了,快了。”
“快了”两个字像遥远的钟声。小书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非人的折磨。在一次阵痛间隙,她艰难地扶着墙,挪到产房门口,渴望看到阿木的身影,渴望他的一点鼓励和支撑。然而,门外的长椅上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日光灯管投下惨白的光,映照着空荡荡的走廊。那一刻,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在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去了哪里?身体的剧痛叠加着被遗弃的冰冷,让她几乎晕厥。
时间在剧痛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熬到午夜,在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意识模糊的边缘,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了产房的寂静。一个七斤八两的大胖小子,带着红通通、还有些脱皮的小脸,被放到了小书汗湿的胸前。
“恭喜,是个男孩,很健康。”医生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
小书虚弱地睁开眼,看着怀里这个陌生又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小生命,心里五味杂陈。是劫后余生的茫然?是初为人母的不知所措?是看到他健康平安的如释重负?还是…对生产过程中那份极致孤独的委屈?泪水混着汗水无声滑落,滴在婴儿娇嫩的皮肤上。
然而,比生产更漫长、更清晰的痛楚才刚刚开始——缝合。没有无痛的保护,每一针穿透皮肉的拉扯感都清晰无比地传递到大脑。冰冷的器械,羊肠线穿过撕裂组织的“嗤啦”声,那种尖锐、绵长、仿佛永无止境的痛,像凌迟一样切割着她的神经。小书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她在心里一遍遍嘶吼,感觉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痛苦能超越此刻。这不仅仅是肉体的缝合,更像是在她心上也缝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伤痕。
熬过了观察期,小书和孩子被推出产房。门打开的瞬间,阿木立刻冲了上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和初为人父的激动。他小心翼翼地从护士手中接过那个小小的襁褓,动作笨拙却无比珍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儿子的小脸,嘴里不住地念叨:“儿子,我是爸爸…爸爸在这儿呢…”
住院的那几天,阿木的表现让小书冰冷的心底,意外地渗入了一丝暖流。他似乎一夜之间褪去了许多浮躁。他笨拙却认真地学着给孩子换尿布,那小心翼翼、生怕弄疼孩子的模样,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他学着冲奶粉,对着刻度线反复确认水温;他甚至在深夜孩子哭闹时,抱着他在病房里轻轻踱步,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尽管自己眼皮都在打架。看着灯光下阿木抱着孩子、略显笨拙却无比专注的侧影,一种微弱的、带着疲惫的幸福感,像初春的嫩芽,悄然在小书干涸的心田里冒了出来。也许,这就是生活残酷磨砺后,给予的一点点微光?
第二天上午,病房的门被推开了。阿木的妈妈和爸爸走了进来。婆婆一进门,视线就牢牢锁在婴儿床上,脸上堆起笑容,声音洪亮:“哎哟哟,我的大胖孙子!看看这小脸,多富态!” 许久之后才转向小书,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热络和某种居功至伟的意味:“小书啊,辛苦啦!我在家里可是诚心诚意求菩萨保佑你呢,你看,菩萨显灵了吧?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生了个大胖小子!我就说心诚则灵嘛!”
小书躺在病床上,身体依旧虚软无力,下身缝合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她看着婆婆那张洋溢着“功劳”的脸,听着她轻飘飘地将自己经历的地狱般的痛苦归功于“菩萨保佑”,再想到昨晚自己孤身一人在产房挣扎时,距离医院不过几百米的家里,这两位老人心安理得的缺席……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和讽刺感涌上心头。她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一个极其虚弱的笑容,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眼神疲惫地移开了。说什么呢?感谢她的“菩萨保佑”吗?
公公依旧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也落在孙子身上,脸上没什么表情。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看了看孩子,婆婆便以“家里还有事”为由,拉着公公匆匆离开了,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必要的视察任务。
第三天上午,医生通知可以出院了。阿木小心翼翼地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儿子,小书则撑着还有些虚晃的身体,慢慢收拾着东西。办好手续走到医院门口,冷冽的寒风瞬间扑面而来,像细密的针扎在的皮肤上。小书穿着单薄的出院服和一双普通的棉拖鞋,正准备拉开车门坐进去。
“哎!等等!” 一个年轻的小护士气喘吁吁地追了出来,目光落在小书的头上和脚上,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关切和些许责备,“这位新妈妈!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戴月子帽啊?!脑袋吹了风,以后会头疼的!还有这拖鞋也不行,太薄了,脚后跟要包住啊!月子里不能受凉的,落下病根可不好治!”
小书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和责备弄得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空荡荡、被风吹得发凉的头皮,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单薄的棉拖鞋。她确实毫无经验,阿木也懵懵懂懂,根本没人提醒过她这些细节。一股窘迫和茫然涌上心头,她只能对着热心的小护士露出一个尴尬又感激的傻笑,讷讷地说:“啊…谢谢,谢谢提醒,我…我没注意…”
车子驶向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打开家门,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当小书被阿木搀扶着走进卧室时,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僵在原地。
卧室彻底变了模样!
她精心挑选的、带着清新淡雅碎花的床单被套,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极其刺眼的大红大绿、印着俗艳牡丹和“囍”字的被褥!枕头上还放着两个绣着“百年好合”的抱枕!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属于老年人审美和陈旧柜子混合的“老人味儿”。窗帘也被换成了厚重的深紫色绒布,将本就疲惫的光线挡得严严实实。
小书只觉得一阵窒息。这哪里是她的卧室?这分明是闯入了某个陌生的、品味奇异的老人房!身体的虚弱和缝合处的疼痛,让她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毫无边界感的“入侵”感到无比烦躁和排斥。她扶着门框,脸色更加苍白,手指微微颤抖。
“妈,小书回来了,你快去把炖好的汤热一热。”阿木安置好孩子,对客厅喊道,又特意补充了一句,“小书喜欢清淡点的,别太油了。”
婆婆在厨房里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她端着一个大碗走了进来,碗里是浓稠得几乎能立住勺子的、浮着一层厚厚黄色油脂的鸡汤,散发着浓郁的、有些腻人的气味。她把碗往小书旁边的床头柜上一放,汤汁都溅出来几滴,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为你好”:“快,趁热喝!这可是我一早起来炖的老母鸡汤,大补!小紫(阿木妹妹)就喜欢喝这种油汪汪的汤,下奶! 快喝光!”
小书看着那碗油腻腻的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产后的虚弱让她本就没什么胃口,这碗汤的气味更是首接引发了生理性的厌恶。她强忍着不适,用勺子舀起面上相对清亮一点的部分,勉强喝了两小口,浓重的油腻感糊在喉咙里,让她忍不住干呕了一下,立刻放下了勺子。
婆婆一首盯着她,见状,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辜负的不满和尖锐的抱怨。她拔高了声音,带着刺耳的腔调在安静的卧室里炸开:“哎呀!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我辛辛苦苦炖了大半天!燃气都费了不少!油多点怎么了?油多才有营养,才能下奶喂饱我孙子!你这喝两口就不喝了?真是难伺候!一点都不懂得老人的心! 麻烦死了!”
“麻烦死了”西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小书疲惫不堪的神经上。她刚刚经历完鬼门关,身体像被拆开又勉强缝合的破布娃娃,带着无法言说的疼痛和虚弱回到这个面目全非的“家”,迎接她的不是关怀,不是体谅,而是这样一碗无法下咽的油腻和劈头盖脸的抱怨。
小书靠在那个俗艳的“囍”字抱枕上,闭上了眼睛。缝合的伤口在隐隐作痛,头被风吹得有些发沉,卧室里那股陈旧的“老人味儿”和鸡汤的油腻气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婆婆尖利的抱怨声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初为人母那一丝丝微弱的幸福感,被这接踵而至的冰冷现实冲击得摇摇欲坠。泪水无声地浸湿了睫毛,她紧紧攥着身下那刺眼的红绿牡丹床单,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这漫长的月子,才刚刚开始,前方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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