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莎像一颗骤然坠入湖心的星辰,在小书平静的生活中激起了不小的涟漪。她漂亮、时尚、落落大方,带着城里女孩特有的从容光环。班主任杨老师毫不掩饰对她的重视,上课提问的频率早己超过了当初对小书的关注。那曾经让小书感到温暖和被“看见”的目光,如今更多地投向了前排那道靓丽的背影。
奇怪的是,小书心里最初那股沉甸甸的、堵得慌的闷气,并没有发酵成尖锐的嫉妒。或许是那双“鸳鸯船”带来的自卑感太过深刻,让她本能地仰视着小莎身上的一切。又或许,是少女天性中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压倒了失落。“谁不喜欢漂亮又大方的女生呢?” 小书望着小莎挺首的背影,心里默默地想。“如果能和她成为朋友……是不是意味着,我也能被那种光芒稍稍照亮一点?是不是也证明,我并非那么‘土’得无可救药?” 接近光,似乎成了另一种证明自己价值的方式。于是,课间主动约小莎上厕所,放学一起去食堂吃饭,成了小书笨拙却努力伸出的橄榄枝。小莎总是回以友善的微笑,这笑容像一缕微光,暂时驱散了小书心头的阴霾,让她觉得,自己也还不错吧。
命运的齿轮在每月一次的调座位时,又悄然转动了一个刻度。当杨老师念到“王小书,第一组最后一排靠窗”时,小书心里咯噔一下。最后一排?在好学生的认知里,那通常是“差生”或“调皮鬼”的领地。她有些忐忑地抱着书包挪过去,窗框上积着薄灰,窗外的老槐树枝桠几乎要探进来。
然而,这种忐忑很快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感取代。上课时,老师板书的身影被前排层层叠叠的脑袋挡住大半,粉笔字也模糊了些许。“原来……这里真的像李强他们说的,是‘自由王国’啊。” 小书心里嘀咕着,带着点做坏事的兴奋。她可以偷偷在课本的空白页画几笔简笔小人,可以望着窗外枝头跳跃的麻雀短暂地放空,甚至可以在冗长的政治课上,把脑袋微微偏向墙壁,假寐几分钟——只要动作足够隐蔽。这种小小的、不被时刻注视的“自由”,像一口偷尝到的蜜糖,带着叛逆的甜味,让她灰暗的高中生活多了一丝隐秘的乐趣。
她的正前方,坐着阿正。
阿正留给小书的最深刻的印象,是他那过分瘦削的背影。肩胛骨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清晰地凸出来,像一对随时要破茧而出的蝶翼。脖颈细长,显得校服领口空荡荡的。当他偶尔侧过脸和后桌说话时,小书能看到他清晰的下颌线和微微凹陷的脸颊。“瘦得像根竹竿,风一吹就能倒。” 小书心里评价道,甚至觉得他瘦得有点病态,缺乏少年人应有的蓬勃朝气。他那双眼睛,在不笑的时候,总像蒙着一层薄雾,带着点与年龄不符的忧郁和深沉,让人看不透。
可这样一个外表看起来有些孱弱阴郁的男生,一开口,却像是换了一个人。
“喂,新邻居!” 阿正忽然转过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容灿烂得晃眼,瞬间驱散了眉宇间那点阴霾。“最后一排宝座感觉如何?是不是有种‘天高皇帝远’的爽快?”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点戏谑的活力。
小书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点措手不及,脸微微一热:“还…还好吧。”
“别紧张,放轻松。” 阿正笑嘻嘻地,变魔术似的从桌肚里掏出一小包裹着彩色玻璃纸的水果硬糖,手指修长干净,“喏,‘自由王国’的见面礼。我叫阿正,以后就是前后桌革命战友了!” 他把糖轻轻放在小书摊开的课本上,玻璃纸在透过窗户的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就这样,阿正以一种不容拒绝的、阳光的姿态闯入了小书的世界。他仿佛自带开心果属性,总有讲不完的笑话,模仿老师惟妙惟肖,能把最枯燥的课间变得笑声不断。小书发现自己和阿正在一起时,总是特别容易开怀大笑,那些因为棉鞋、因为外貌、因为小莎带来的若有若无的自卑感,似乎暂时被笑声冲淡了。阿正像一阵温暖又调皮的风,吹散了她心头的阴云。
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甚至延伸到了家里。周末回家,母亲又在灯下絮絮叨叨地叹气,抱怨婆媳矛盾,抱怨生活的艰辛,眉宇间笼罩着化不开的愁绪。若是以前,小书多半会沉默地听着,心里也沉甸甸的,或者找个借口躲开。但这次,看着母亲愁苦的脸,小书脑海里忽然闪过阿正讲笑话时神采飞扬的样子。她犹豫了一下,笨拙地模仿着阿正的语调,讲起学校里一个无伤大雅的小趣事,试图逗母亲开心。
“妈,你知道吗?今天物理老师做实验,那个烧瓶‘砰’一声,把他自己的眉毛燎掉一小块!全班憋笑憋得脸都紫了……” 小书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
母亲抬起布满细纹的眼,有些惊讶地看着小书,愣了几秒,随即嘴角真的扯开了一点微弱的弧度,虽然转瞬即逝,但那一闪而过的笑意,像拨开厚重云层的一缕阳光,让小书心头一热。原来,快乐真的可以传递,可以驱散一点点阴霾。她第一次尝到了扮演“开心果”的滋味,笨拙,却带着一丝成就感。
随着时间的推移,小书越来越感受到阿正身上那种超越年龄的“暖”。这种暖,不是轰轰烈烈的表达,而是细水长流的熨帖,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她生活的缝隙里。
深冬时节,小书因为衣着单薄和帮家里干活,手指生了冻疮,又红又肿,又痒又痛,写字都困难。她强忍着,不好意思让人看见。一天课间,她正偷偷把红肿发痒的手指缩进袖口取暖,一只修长的手将一个扁扁的、印着绿色药草图案的小铁盒推到了她眼前。
“给,冻疮膏。” 阿正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没有回头,仿佛在自言自语,“我老家冬天冷,这牌子特管用,抹几天就能好。”
小书愣住了,看着那个小小的铁盒,一股暖流猛地涌上心头,冲得鼻子发酸。她甚至没注意到自己手上的冻疮什么时候被他发现的。“谢…谢谢。” 她低声说,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铁盒,心里却滚烫。晚上回到冰冷的宿舍,她小心地抠出一点淡黄色的药膏,抹在红肿处,清清凉凉的感觉渗入皮肤,那痒痛似乎真的减轻了。药膏盒上残留着他指尖淡淡的、干净的皂角味。
晚自习的饥饿感是住校生的通病。某天晚上,小书正被一道数学题折磨得头昏眼花,肚子也咕咕叫起来。忽然,一小袋鼓鼓囊囊的东西从前面“嗖”地滑落到她腿上。是那种县城小卖部常见的塑料包装,里面装着混合的饼干、小蛋糕和几颗水果糖。她抬头,只看到阿正微微侧过来的后脑勺和轻轻晃动的肩膀,好像在专注地看书。小书悄悄把零食塞进桌肚,撕开包装,小口小口地吃着,甜味在嘴里化开,连带着胃里的空虚和做题的烦躁都被抚平了。这份无声的投喂,成了寒冷晚自习里一份隐秘的慰藉。
最让小书感到震动的是,阿正把他那台银灰色的、看起来就很高级的mp4借给了她。“喏,里面下载了周杰伦的歌,《七里香》和《叶惠美》特别好听。” 他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借出的不是稀罕物件,而是一块橡皮。“晚上睡不着或者想放松的时候听听。” 当小书第一次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清澈温暖的歌声流淌进耳朵时,她感觉自己仿佛被一个无形的、温柔的气泡包裹住了。那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音乐的力量,感受到一种超越物质匮乏的精神抚慰。这台mp4,像是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窗。
阿正对她太好了。好到让小书有些惶恐,有些不知所措。从小到大,除了父母那粗糙的、带着生活重压的关爱,她从未被一个人如此细致、如此体贴地对待过。姐姐远在他乡打工,弟弟自顾不暇,父母的爱像撒胡椒面,能均匀地覆盖到三个孩子己属不易,何谈细腻?阿正的好,是具体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是冻疮膏的清凉,是零食的甜香,是音乐里的温柔抚慰。
一个念头像水底的泡泡,不受控制地浮上来:他是不是……在追求我?
这个念头让小书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随即又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她下意识地立刻否定: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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