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只是心里讶异，面上却不显，毕竟为人都有各自的偏好，不可以已度人。
倒是张集把那筐甜瓜一放，抬眼间看见太子腰上系着的做工粗糙的香囊，那走线歪歪扭扭的，比他夫人的手艺更甚。
他心上了然，拜见过太子之后，侃侃开口：
“殿下这香囊绣的别致，臣的妻子也不善针线，瞧这身衣衫，原本内子欲在两边袖口都绣上蝴蝶，可只绣了一面，便不耐烦再碰臣的衣衫。”
裴照听得出他话中虽带调侃，却表现出对妻子的多番维护。
他惦记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时之间竟也是缄默无言，赐座奉茶之后，这位刚从地方升上来的文散官自觉找到了一个好话题。
“殿下这香囊想必也是府上娘娘的一腔心意，这才随身携带。”
府上娘娘？
裴照目光停留在茶杯中的一汪棕褐里，指尖微颤，一点水痕漫出，微热，正烫到指节处。
他默不作声地把茶杯放下，直至张集告辞离去，裴照还坐在原先的位置上没有动静。
他对钟漾又是什么想法呢？
裴照尽力压下心里那点龌龊的，自私的思想，小姑娘的音容相貌，天真活泼的，依赖的喊着声声他的名讳，柔软地扑在他怀中的身影。
钟漾到底什么都不懂，她只是一抹剑灵，是那柄传承百千年的龙泉剑的剑灵。
裴照尚且不知道钟漾的寿数，兴许等他垂垂老矣，钟漾仍旧是那副稚气模样，亦或是上苍垂怜，两人心意相通，可等他百年之后，又怎么能够忍受昔日如珍似宝的妻子又有了新的际遇。
只是想到这副场景，裴照便觉即使届时仅是枯骨一张，也死的不安生了。
他到底只是一个凡夫俗子，又如何能够做到不杞人忧天呢？
已经凉透了的茶水被一饮而尽，裴照难得踌躇不决，半晌才踏出门栏。
书房里，小松子惊诧地发现，素日里专于事务的太子，原先翻着一张书页，半晌没有动静，笔尖点在纸上，等墨洇湿了一片，才急匆匆地换纸。
似乎是知道自已的状态不对，裴照干脆让小松子暂且退了下去。
他这会无心公务，便盯着书案上的陈设发愣。
原本出自名家之手的笔山昨日换上了钟漾买来的，是同裴璟闲逛之余相中的，原本整洁的书册难得没有被堆成一片，兴许是那绣了鸭子的香囊转移了钟漾的注意力。
他应当先冷静下来，仔细地将这件事情捋顺，宝剑化灵，也该教导钟漾明白与人之间的距离。
或许他一开始本便不应当把钟漾当做不知事的稚子，也应该试着疏远她。
裴照想到这一层，却觉得素日平静的情绪一片烦躁。
他就着险些干涸的墨痕，展开白纸，径直写了个静字。
只这静字，却半点也不静。
接近傍晚，小松子上前问膳，想到方才钟漾已经提前出了府门，他自然而然提起：
“钟小姐方才已经出了太子府，奴才特定遵照殿下的吩咐，让秋月和两个小厮跟着。”
裴照知道钟漾是和贺家的那个小世子一同，闻言，他的手腕微顿，回道：
“知道了，下回钟漾的事情就无需特地说给我听了。”
没等小松子回话，裴照尾指微曲。
“算了，你还是照样把钟漾的消息向我讲。”
即便要疏远她一些，可钟漾仍旧是龙泉剑的剑灵，总不能让他什么也不知道，万一叫人骗去了，他也好有对策。
小松子还什么都没答，便已经听见裴照再三犹豫过后的决定。
作为太子的心腹太监，小松子并不如何意外地应下。
且不说太子何故突然犹豫起和钟姑娘之间的相处问题，可就小松子来看，仅凭这两人之间常人难以掺和进去的氛围，他便能够断定太子栽的不冤。
这回钟漾没有在外面待太久，一来是秋月在旁督促，二来也是昨日的兴头刚过，并不显得太过积极了。
等钟漾回到太子府，极其自然地要去书房寻人，罕见地撞见紧闭着的两扇门。
要知道太子虽然不说，但自打钟漾出现之后，书房的门无不是敞开着的，只等着那位时常兴冲冲跑来的姑娘能够无甚阻拦的进出。
“裴照？”
钟漾的语气不比寻常，罕见地带上了几分疑惑。
得了太子吩咐的小松子只能耐着心把钟漾拦住。
“殿下在书房中议事，暂且不得闲，钟小姐若是有要事，可劳奴才禀报。”
小松子这会说话文绉绉的，听得钟漾皱了皱眉。
“也没有什么事，贺忱同我去了簌芳居，买了两盒糕点回来，小松子代我交给裴照。”
隔着一扇薄薄的木门，裴照默不作声地听着钟漾口中贺忱的名字，又知晓小姑娘特意给他带了一盒糕点。
原本抿的平直的唇角略微勾起。
小松子实在不明白太子与钟姑娘之间出了什么事端，才引着太子假借议事的借口不见钟漾。
如果说是要借此激一激钟漾的真心，可钟漾似乎也只是觉得疑惑，并不带什么情绪干脆利落的转身便走了。
小松子想不通，便也不多想了，左右这些都是主子们的事情，不关乎他一个奴才半点。
钟漾走远了，才见书房那两扇薄薄的木门乍开，小松子连忙把那盒糕点奉上。
是盒桂花糕，这会儿还不是桂花时兴的季节，但这盒金灿灿的糕点显然做的极好，零星琐碎的桂花瓣洒在其上，暖融融的一片。
裴照原本是一个不如何喜爱甜食的人，也捏了一个起来，只觉手中的不是桂花糕，而是一些更细腻柔软的东西。
他心中沉着事，只囫囵用了一块糕点，也舍不得把剩余的赐给下人。
二十年的岁月，裴照从未有这样陌生而奋不顾身的情感，扯得他去深思一些曾经瞧不上眼的事情。
他无疑对钟漾起了兴趣，还不是世俗里见色起意那样简单的说法。
可他与钟漾，隔的却不是权势财富足以解决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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