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雨霖铃

蝉蜕从古槐枝头坠入青石板凹痕时，苏晚在编钟亭听见了母亲的声音。青铜钮钟的乳钉纹里嵌着半片槐花，三十年前的雨水正从钟架横梁缓缓渗出，将她的月白旗袍染成父亲日记里的墨渍色。江逾白倚着缠满紫藤的廊柱咳嗽，掌心血迹在《雨霖铃》谱碑上拓出半枚朱雀纹。

"西北角第七枚甬钟。"他指尖划过青苔覆盖的钟簴，"你母亲当年亲手调过音。"苏晚踮脚拂去钟体绿锈，忽见篆书铭文间藏着道凹槽——与她襁褓时期佩戴的银锁形状完全契合。锁片入槽的刹那，甬钟发出从未记载过的角音阶，惊飞檐下避雨的灰斑鸠。

细雨将碑林泡成洇湿的宣纸。江逾白突然拽她蹲下，青铜钟架投下的阴影里，三个穿胶鞋的男人正用手电扫视甬道。为首那人颈后刺着江氏家纹，手中金属探测器发出刺耳鸣叫，苏晚认出这正是祠堂见过的守祠人。

"钟杵在藻井。"江逾白在她掌心写字，指尖温度灼得碑文泛潮。他翻上横梁时，西装裂口露出腰间青紫瘀痕，形似青铜觯的圈足轮廓。苏晚仰头望着他拆解斗拱的背影，忽然想起大三那年，他在图书馆古籍室修《营造法式》残卷时，后颈也沁着这般细密的汗珠。

青铜钟杵裹在褪色的黄缎里，杵头螭龙含着的玉珠突然滚落。苏晚俯身去捡，却发现地砖缝隙渗出暗红液体——昨日在废窑见过的朱砂正顺着雨水倒灌。玉珠在血水中映出诡异红光，江逾白突然跃下横梁，将她扑进钟架后的夹缝。

"别看。"他手掌覆住她眼睛，檀香味混着血腥气堵住所有疑问。金属探测器的嗡鸣近在咫尺，苏晚听见钟杵被装入消音器的闷响，接着是重物坠地的水花声。血水漫过她绣鞋时，江逾白腕间的沉香珠串突然断裂，十八颗木珠在血泊中拼出"申时三刻"的卦象。

暮色染红经幢时，他们躲进藏经阁暗室。苏晚用碘酒擦拭钟杵，发现杵身阴刻着母亲年轻时的工笔小像。画像衣纹间藏着极小的苏州码子，破译后竟指向灵岩寺后山茶园的第七棵龙井——那株总比旁枝晚发芽的老茶树，此刻正被暴雨冲刷得东倒西歪。

江逾白用钟杵撬开树根处的罗汉砖，铁盒里的油布包着本烧焦的笔记本。母亲的字迹在焦痕间挣扎："九二年秋，江家要借青瓷伞改命格，须取双生子心头血……逾白被锁在制瓷坊……"残页间夹着半张糖纸，与青铜觯底发现的糖纸拼出完整商标——正是江逾白高中时常给她带的梨膏糖。

"他们用这个控制痛感。"江逾白突然扯开衬衫，心口处埋着枚青瓷芯片，边缘己与血肉长在一起。当他将钟杵玉珠按向芯片，苏晚看见母亲画像在月光下淌出泪痕，泪水在《雨霖铃》谱碑上蚀刻出地宫密道图。图中标注的红点正对应父亲日记里"活人祭"的位置，而最大的朱砂标记处，摆着口眼熟的秘色瓷瓮。

子时的梆子声惊起满寺昏鸦。苏晚攥着钟杵穿过地宫断龙石，江逾白的体温透过潮湿的西装料传来。手电光扫过壁画上的飞天，她突然发现所有乐伎都缺失了手中乐器——那些本该捧着琵琶箜篌的位置，此刻正嵌着江氏集团近年收购的海外流失文物照片。

"这是江家的还愿墙。"江逾白用钟杵轻敲墙面，空洞回声里夹杂着电子仪器的滴答声。当他掀开某块伪装的墙砖，苏晚看见成排的脐血储存罐在冷光中泛蓝，每个罐体标签都印着她熟悉的胚胎编号。最末端的罐中漂浮着枚青瓷戒指，戒面双鱼纹与她手中银锁严丝合缝。

地宫深处突然传来法铃声。江逾白将苏晚推进耳室，自己却迎着声响走去。暗门闭合前，苏晚看见他摘下染血的沉香手串，将最后三颗木珠按进石壁凹槽——正是她胎记的简化图形。檀香味被血腥气吞噬的瞬间，她听见江父苍老的声音在甬道回荡："当年就该用你炼瓷，倒叫你骗了二十年。"

石壁渗出细密水珠，苏晚用钟杵撬动暗门机关时，发现铰链上缠着根灰白发丝——与母亲梳妆匣里珍藏的那缕完全一致。当地宫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她终于破开机关，却见江逾白倒在满地秘色瓷碎片中，掌心紧攥着半块带血的族谱残页。

"江氏第七代执伞人，江逾白。"残页上的朱砂小楷被血染糊，"甲戌年七月初七生，庚辰年七月初七殁。"苏晚颤抖着翻过残页，背面是她的生辰八字与同样的殁日批注。那些日期化作带刺的藤蔓，顺着血管扎进心脏——七月初七，正是下周的农历日期。

江逾白忽然剧烈咳嗽，青瓷芯片在伤口处闪烁红光。当他将染血的族谱塞进苏晚衣襟，指尖无意划过她锁骨下的胎记："去找制瓷坊的柴窑……那里藏着……"话音被突然袭来的痉挛打断，他瞳孔里映出苏晚惊慌的脸，渐渐凝成两枚冰冷的秘色瓷珠。

破晓时分，苏晚在柴窑废墟里挖出个陶土匣。匣中青铜钥匙插入地宫祭坛锁孔时，整面还愿墙突然翻转，露出背后成排的监视器。屏幕里闪过她这周所有行踪：便利店相遇、废窑遇险、编钟亭夺杵……而最后一个画面，竟是此刻浑身血污的自己。监控日期全部设定为"七月初七"，倒计时统一停在72小时。

当苏晚将青铜觯掷向监视器，所有屏幕同时播放段陈年录像：二十年前的江家祠堂，五岁的江逾白被按在祭坛上，胸口悬着那柄未完成的青瓷伞。伞骨刺入皮肤的瞬间，镜头外传来母亲的尖叫："晚晴快跑！"接着画面剧烈晃动，最后定格在父亲抱着她冲出火海的背影。

暴雨突然穿透地宫穹顶。苏晚跪在血泊中，看江逾白的体温随着雨水流逝。他腕间未愈的抓伤渗出靛蓝血液——正是秘色瓷釉的配方颜色。当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她忽然发现那些监视器倒计时全部归零，而江逾白心口的青瓷芯片，正随着《雨霖铃》的古琴谱节奏，发出最后三声心跳般的蜂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