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座钟的铜摆卡在三点七分时,萧承璟正倚着鸳鸯锦枕咳嗽。
霞飞路安全屋的霉斑在晨光里舒展,像极了慕尼黑公寓那些未寄出的信笺边缘的茶渍。
我数着他胸前绷带渗血的频率,恍然回到1937年汉堡港的雨夜——那时他的军靴碾碎满地白山茶,将我从货箱暗格里拽出。
“再乱动,这伤能养到明年乞巧节。”我按住他试图拆绷带的手,药棉擦过锁骨处的玫瑰疤。
他腕间的薄茧过我虎口枪伤,如同两把生锈的锁彼此试探。
窗外黄包车铃惊起灰鸽,他忽然翻身将我压在榻上。
未愈的伤口在月白旗袍洇出红梅,龙涎香混着血腥气漫过唇齿:“林小姐包扎的手法...”
犬齿咬开第二粒盘扣,“总让我想起慕尼黑黑市那些捆炸药的红绸。”
记忆随晨雾漫开。
二十岁的深秋,我蜷缩在琴行地窖包扎枪伤,他倚着碎玻璃窗哼《菩提树》。
月光将绷带染成银白,我们隔着一地琴谱残页对视,首到晨祷钟声惊散满室旖旎。
“萧少爷惯会糟蹋东西。”我扯开他襟前染血的绷带,“慕尼黑那件黑呢大衣...”指尖戳向肋下旧伤,“也是这般撕碎的?”
他低笑着握住我手腕,将棉签蘸的碘酒抹在唇上:“那夜你咬破的岂止大衣...”
指腹抚过颈侧淡疤,“还有半本《浮士德》。”
楼板突然传来异响。
萧承璟抄起拆信刀抵住门缝,未愈的伤口在动作间撕裂。
血腥气惊醒了梁间的家燕,它们扑棱棱撞向格窗,将1935年的晨光搅成碎片。
“出来。”他忽然收刀入鞘,“阿西叔的怀表声带着勃兰登堡门的雪味。”
暗门吱呀敞开,穿月白长衫的老者捧着檀木衣匣。
匣中黛青旗袍泛着岁月的光晕,襟前白山茶暗纹里缠着金线,花蕊处缀的翡翠耳坠正是母亲遗物。
“少爷,要不要你来替晚意姑娘量衣?”阿西叔声音像是来自很远很远,像埋在慕尼黑的雪里。
“阿西叔…你…你先出去给我量量…”面对枪口都没有丝毫胆怯的萧承璟,语气里现在却带着一丝尴尬。
他不敢给我量衣,尽管他己经环遍我的腰肢,呼吸缠满了我的皮肤。
我突然意识到。
好可爱。
我突然有些想笑。
裁衣尺冰凉的触感惊醒了旧梦。
银尺游走在我腰际,尺端铜饰硌着虹口道场的鞭痕:“晚意小姐的骨相...”尺身划过肩胛,“比你母亲当年更合这件衣裳。”
檀木香笼住我的后背:“慕尼黑裁缝铺的规矩...”薄茧沿着脊线游移,“量体需用体温焐热的银尺。”
他掌心温度透过绸缎烙在肌肤,像那年汉堡港的夕阳漫过货箱。
我数着呼吸拂过后颈的次数,在第二十七次时抓住了游移的尺端:“萧少爷在东京码头...”指尖抚过他腰腹刀伤,“也这般替人裁衣?”
记忆如江潮翻涌。
昭和九年的梅雨季,我隔着领事馆彩窗望见习练生装扮的他。
黛青和服下藏着磺胺药,他将军用望远镜摔碎在青石阶,只为捡回我遗落的翡翠耳坠。
“量过两人。”银尺卡在髋骨,“你母亲...”尺端挑起下颚,“与你。”
梵婀玲的G弦突然震颤,惊落梁间十年积尘。
萧承璟就着琴音解开襟前盘扣,黛青绸缎如春水漫过镜台。
他指尖抚过束腰鱼骨:“当年Esther小姐在这里...”拆信刀挑出暗袋里的泛黄信笺,“藏了给你的月光。”
母亲的字迹在晨光中舒展:
【晚意,去外滩十八号找怀表停在三点七分的先生,他的心跳藏着黄浦江的潮信...】
琴声戛然而止。
萧承璟解下染血的怀表,弹痕将指针永锢在寅时三刻。
他忽然将我按在量衣镜前,胸膛紧贴的脊背:“现在知道为何总在...”犬齿厮磨耳后旧疤,“晨露未晞时找你?”
黄包车铃第七次碾过霞飞路时,枪声惊碎了量衣镜。
萧承璟将我塞进檀木衣箱,血腥气渗入绸缎的纹路。
我蜷在黑暗中数他军靴踏碎地板的节奏,忽然想起十岁那年的乞巧节——他扮作卖花郎混入林府,将白山茶塞进我妆奁,花瓣里藏着慕尼黑实验室的钥匙。
“闭气。”箱盖猛然掀开,他染血的手掌带着海盐味。
我们相拥滚下螺旋梯时,梵婀玲琴盒在头顶炸成星雨。
江风卷着残谱扑在脸上,我认出是母亲未谱完的《摇篮曲》。
偷渡船的柴油味浸透月白旗袍。
他撕开衬衫为我包扎,月光漏进舷窗,照见腰腹新添的刀伤:“这疤该纹朵白山茶...“指尖划过锁骨枪痕,“配你的翡翠坠子。”
我咬住他渗血的手腕:“萧少爷的纹样...扯开残破的衣襟,“尽是见不得光的秘密。”
货轮随浪颠簸,我们跌进鸦片膏堆成的巢穴。
他未愈的伤口在摩擦中绽开,血腥气与龙涎香在黑暗中纠缠:“林小姐的唇...”染血的唇压下,“比海关的封条更难启。”
“好在我天生就是开这封条的利剑…”
“没人比我更契合…”
当绀野的探照灯刺破舷窗,我们正十指相扣藏在帆布下。
心跳共振到第一百二十次时,暗格应声弹开。
泛黄的婚书飘落——父母在柏林市政厅的合影里,父亲胸前的青天白日徽刺痛双眼。
“山本毅是假名...”萧承璟含住我颤抖的指尖,“你父亲用我祖父的渡牒...”拆信刀挑开照片夹层,“换下二十三船犹太学者。”
货轮突然倾斜,我们相拥着坠入江心。
视线偏移,天空的面积好像越来越大,然后全部变成江水。
母亲的白山茶标本在浪尖浮沉,他咬破的唇贴上耳际:“抓紧了...”怀表链缠住交握的手,“这次真要沉作江底月。”
在没顶的瞬间,我望见外滩十八号的铜钟。
指针永远停在三点七分,穿黑呢大衣的青年倚着罗马柱,掌心攥着1937年的翡翠耳坠,在等一个永不会来的裁缝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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