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零陵内外，注定无眠。
南门外，平南军大营内，无数营帐灯火摇曳。
无数个营帐内，灯火彻夜未熄。低沉的议论声、激烈的争执声、压抑的啜泣声、沉重的叹息声此起彼伏，每一个士卒都面临着人生最艰难的抉择之一。
“回金陵？娘的！那些官老爷看我们这些士卒就像看叫花子，回去受那鸟气？！”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狠狠啐了一口。
“可是…禁军的粮饷足啊！一个月能多拿半吊钱呢！家里老娘还指望着…”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士卒搓着手，满脸纠结。
“江将军待我们如何？零陵城上，他亲自上阵带着我们浴血奋战，硬生生把数万交趾蛮子顶了回去！如今他升了大都护，正需要人手！这时候走了，对得起谁？”
另一个伍长低吼道。
“留下？当农夫？这身本事就废了！刀枪埋了，万一…万一将军回不来，或者…被那些大官压着起不来呢？我们怎么办？”
有人忧心忡忡。
“废什么话！半年前要是没有将军一路背负，老子早被大火烧成灰了！将军在哪，老子就在哪！不就是种地吗？老子在老家就是种地的！”
跛着腿的王二麻子走进营帐，把本部兵马的登记名册扔向讨论的士卒。
“想跟老子一起留下等将军大人归来的，就把名册上自己的名字划掉，想回金陵的，就在自己名字上摁个手印。”
“对！等将军回来！老子就不信，跟着江将军还能饿死？还怕没前程？”
有人附和，提起笔往自己的名字上一划。
“唉…我家里还有幼弟要养活…禁军的粮饷，不能不要啊…”
有人慷慨，当然也有人低落，充满无奈和愧疚。
营火在黑暗中跳跃，映照着无数张挣扎、痛苦、决然或迷茫的脸庞。去与留，忠诚与现实，信念与生计，在这寂静而煎熬的夜晚激烈碰撞。
类似的场景在无数营帐中上演。
对江云枫的个人崇拜与战场同袍生死与共的情谊，与对禁军粮饷保障的依赖和对未知未来的恐惧，激烈地撕扯着每一个士卒的心。
有人红着眼眶划去姓名，发誓追随大都护。也有人痛苦地抱着头，最终在登记册上按下了手印，选择北归。
与此同时，零陵城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乃至城门关卡，一场无声的猎杀与反猎杀正在上演。
荆州刺史府安插的探子，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敏锐地察觉到了当日平南军异乎寻常的调动和紧张气氛。他们像幽灵一样在城中穿梭，试图刺探消息传递情报。
卢剑星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蹲伏在一处不起眼的屋顶阴影里，目光如同鹰隼，死死盯着下方一个挂着“南北货栈”招牌的后院。
那里，是荆州府探子在零陵的一个重要情报据点。
此刻，货栈后院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显然也收到了军营异动的风声，正慌乱地试图派人外出打探。
“大人，里面至少出来三拨人了，都往不同方向去了，狗日的，动作真快！”
一个年轻的斥候悄无声息地滑到卢剑星身边低语。
“按计划，分头跟上！”
卢剑星声音低沉。
“一组，目标城南‘福顺’绸缎庄，制造点‘意外’，惊了他们的马。二组，城东码头，制造点混乱。三组，盯死北门官道，任何试图连夜出城的，都给我‘请’回来！记住，不见血！”
“是！”
几个黑影迅速分散消失。
另一边，一条通往北城门的僻静小巷。靳一川带着几个精悍的斥候，堵住了一个背着褡裢、行色匆匆的汉子。那汉子眼神闪烁，一看就不是善类。
“站住！干什么的？己经宵禁了不知道吗？”
靳一川上前一步，故意用痞气十足的声音喝道。
“军…军爷，小的…小的家里老娘急病，要出城请郎中…”
汉子陪着笑，手却下意识地护着褡裢。
“请郎中？”
靳一川冷笑一声，猛地伸手去抓那褡裢。
“我看你是想给襄阳报信吧！给我搜！”
那汉子脸色大变，眼中凶光一闪，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把粉末，撒向靳一川面门。
“三爷小心！”
旁边的斥候惊呼。
好在靳一川早有防备，侧身躲过，顺势飞起一脚狠狠踹在对方肋下。
怒火中烧靳一川杀心陡起，左手摁下刀鞘的卡榫，腰刀己弹出弹出寸许，右手顺势拔刀，只要一刀就能结果了这个探子。
“住手！”
一声低喝如同惊雷在靳一川耳边炸响。
随后赶到的卢剑星一把攥住靳一川拔刀的手腕，力道之大，让靳一川感觉骨头都要被捏碎。
“大哥，他…”
靳一川急道。
“忘了将军临行前叮嘱了吗？”
卢剑星眼神冰冷如刀，死死盯着靳一川。
“杀了他容易，尸体怎么处理？血迹怎么掩盖？一旦被对方抓住把柄，就是授人以柄！坏了将军的大事，你我都担不起！”
“大哥，就这么放他走？”
靳一川心有不甘。
“他肋骨至少断了两根，没一个月下不了床，报不了信了。”
卢剑星松开手，眼神依旧警惕地扫视着西周。
“记住，我们的任务是‘阻’，不是‘杀’。让这些探子变成瞎子、聋子、瘸子，就够了！”
靳一川看着卢剑星眼中不容置疑的严厉，又看了看地上痛苦呻吟的探子，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还是咬牙松开了刀柄，狠狠一脚踹在探子腿上。
“妈的！滚！再让老子看见你鬼鬼祟祟，打断你的腿！”
探子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消失在黑暗里。
天色将明未明，最黑暗的时刻。
急促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各营统计名册的军官们顶着通红的双眼，带着厚厚的名单陆续涌入中军帐，他们脸上都带着熬夜的疲惫和一种完成使命的沉重。
同样一晚都没合眼的陆文昭一把抓过汇总的名册，目光急速扫过。
三万留守平南军将士的名字密密麻麻，后面标注着去留的选择。
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名册最后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被朱笔圈出：八千一百三十二人！
整整八千一百三十二名平南军士卒，选择了“解甲归田”！
其中，赫然包括了那支由江云枫亲自率领驰援零陵后血战余生的近两千精锐骑兵！
百户以上的军官，选择留下的也超过了两成！
“好！好！好！”
陆文昭连道三声好，声音竟有些哽咽。他没有时间感动，猛地一拍桌子。
“发文书，快！萧长史，安置文书！裴守备，立刻按计划，引导他们分散！藏匿兵甲！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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