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齿轮转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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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齿轮转血

 

“留一丝…余地…” 公输班沙哑的声音在狭窄的死胡同里低低回荡,如同生锈的齿轮艰难转动。他那干枯如老树皮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那枚断裂的青铜齿轮,冰冷的金属边缘几乎要嵌进指腹的厚茧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寻屿用炭条在肮脏泥地上画出的那条极细的缝隙——那条象征“热胀冷缩余地”的生命线。

死寂笼罩了这条堆满垃圾的陋巷。只有渭水方向吹来的寒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撞在土墙上,发出簌簌的轻响。公输班佝偻的身影仿佛凝固成了一尊青铜雕像,唯有那双眼睛深处,翻涌着寻屿完全看不懂的风暴——惊涛骇浪般的惊疑,被触及核心秘密的震动,以及一丝…近乎贪婪的探究欲!

时间仿佛被拉长、冻结。寻屿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肋骨下擂鼓般狂跳的声音,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混着脸上的泥污,带来冰凉的痒意。他强迫自己站在原地,迎视着那足以洞穿金石的目光,努力维持着脸上那点茫然又带着点小聪明的表情,手指却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掐进了掌心。

“口气不小!” 公输班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砂砾,带着浓重的金属摩擦感。他缓缓首起佝偻的腰背,那沉凝厚重的“势”如同退潮般缓缓收回体内,但目光却更加锐利,如同淬火的针尖,牢牢钉在寻屿脸上。“一个逃荒的野小子,看过几眼木匠活,就敢妄论‘闭锁榫’的余地?”

寻屿心头一紧,知道这是最后的试探。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既带着点乡下人的畏缩,又透着股不服气的执拗:“老丈…小子…小子就是瞎琢磨…在老家,冬天房梁木头裂开缝,师傅说那是木头‘胀’的…夏天水缸晒裂了,那是泥坯‘憋’的…这青铜做的鸟儿,飞在天上,晒着日头,又吹着冷风,能不‘胀’不‘憋’么?榫卯咬得死紧,没个缝儿让它‘让让’,可不就得‘崩’了!” 他一边说,一边指着地上那个被他画了缝隙的榫卯草图,又指了指公输班手里的断齿,眼神里充满了对“道理”本身的坚持,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公输班沉默了。他低头看看草图,又看看断齿,再抬头看看寻屿那双清澈(尽管努力伪装)却闪烁着对“理”近乎偏执光芒的眼睛。那眼神里的东西,他太熟悉了…那是墨者面对精妙机关、穷究其理时才会有的光芒!绝非一个粗鄙流民能伪装出来的!

良久,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老旧门轴转动的叹息,从公输班喉咙里溢出。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但那股审视的锐利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疲惫、无奈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冀的神情。

“瞎琢磨…好一个瞎琢磨…”他低声嘟囔了一句,意义不明。然后,他不再看寻屿,弯下腰,动作迟缓却异常稳定地将地上散落的变形连接轴、崩裂的齿轮以及其他小零件,一件件仔细地捡拾起来,用那块粗麻布重新包好。

就在寻屿以为这次冒险即将无疾而终,心头涌起巨大失落时,公输班首起身,将那个小小的麻布包裹,随意地、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分量,抛向了寻屿!

“这些东西,你想不想…看看?”

寻屿下意识地接住。包裹入手微沉,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粗糙的麻布传来。

“拿着。”公输班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干涩沙哑的平淡,仿佛刚才的惊涛骇浪从未发生。“里面有个‘九连环心锁’,锈死了。老头子眼神不济,手也抖。你若有闲,就…瞎琢磨琢磨,看看能不能让它‘活’过来。” 他说完,不再看寻屿一眼,拄着旁边一根充当拐杖的硬木短棍,佝偻着背,一步步蹒跚地走向胡同口,那深褐色的短褐背影很快便消失在咸阳城午后浑浊的光影和嘈杂的人声中。

寻屿站在原地,紧紧攥着手里那个不起眼的麻布包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成了!虽然过程惊心动魄,但这第一步,他迈过去了!这包裹里,不仅是几件损坏的机关零件,更是一把钥匙!一把通往墨家精妙机关术殿堂的、布满荆棘却也充满诱惑的钥匙!

破庙的腐朽气息似乎都被寻屿带回来的兴奋冲淡了几分。微弱的油灯火苗在破瓦罐里跳跃,映照着两张截然不同的脸。

寻屿盘膝坐在火旁,小心翼翼地将麻布包裹摊开。几件冰冷的青铜零件在火光下闪烁着幽微的光泽。他的目光瞬间被其中一件吸引——那是一个比拳头略小的青铜圆球,表面布满了细密如蚁穴的孔洞,隐约可见内部层层叠叠、相互咬合的复杂结构。这就是公输班口中的“九连环心锁”!入手沉重,触手冰凉,表面覆盖着一层深绿色的铜锈,几个关键的榫卯接口处更是被锈蚀得死死的,仿佛一块毫无生气的废铜。

寻屿的眼神却亮得惊人。他像捧着稀世珍宝,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轻轻拂过锁球表面每一个凸起、每一个凹陷、每一条锈蚀的缝隙。他的精神感知如同无形的触手,小心翼翼地探入那些细微的孔洞,试图勾勒出内部那迷宫般的结构。没有图纸,没有说明,只有冰冷的青铜本身传递出的、被岁月锈蚀掩埋的“理”。

他拿起一块边缘相对锋利的石片,又用一根磨尖的细骨针,如同最精密的外科医生,开始尝试剥离那些顽固的铜锈。动作极其轻微,每一次刮擦都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其中,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饥饿,忘记了身处破庙,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危险存在。口中不时无意识地喃喃自语:“…这里…应该是联动轴…锈死了…力传不过去…”“…这个凸点…受力点?…不对,角度不对…”“…榫头卡在卯眼里…锈胀了…得先泄力…” 炭笔在旁边的泥地上飞快地勾画着,线条扭曲,却构成一个个不断被修正的、解析锁球内部结构的草图。

油灯的火苗在他专注的瞳孔里跳跃,映出那些复杂线条的倒影。

破庙的另一端角落,阴影更加浓重。

罗衍背对着寻屿和那点微弱的火光,如同一尊沉默的黑色石像。他赤裸着上半身,古铜色的皮肤下,肌肉线条如同精铁浇铸,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但肩胛处那道刚刚结痂的暗红色伤口,依旧狰狞地盘踞着,像一条时刻准备噬人的毒蛇。他盘膝而坐,身前摊开一块磨刀石,手中紧握着之前寻屿给他的铁片。

他打磨的动作缓慢、稳定、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冷酷重复。粗糙的磨石摩擦着铁片的锋刃,发出“沙…沙…沙…” 单调而刺耳的声响。每一次摩擦,都带起一蓬细小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金属碎屑。

他的头微微低垂,斗笠的阴影完全遮住了他的脸。寻屿精神感知中那股冰冷、暴虐、时刻觊觎着主导权的血狼意志,此刻如同被强行压制在冰层之下的岩浆,虽然暂时沉寂,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高温。每一次呼吸,都带动着他背部虬结的肌肉微微起伏,皮肤下那些青黑色的血管如同休眠的毒龙,随着呼吸的节奏若隐若现。

他的目光,透过斗笠的缝隙,死死锁定在手中那支被磨得越来越锋利的铁片上。冰冷的刃口在油灯的反光下,跳跃着一点摄人心魄的寒芒,正映在他低垂的眼眸深处。那眼底,没有对墨家机关术的好奇,没有对未来的迷茫,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沉淀的冰冷,以及在这冰冷之下,如同地心熔岩般永不熄灭的——血色的复仇之火!那火焰,与他体内蛰伏的荒蛮血狼意志同源,是他活下去、并不断磨砺自己这具躯体、这把“兵器”的唯一动力!

沙…沙…沙…

磨石与铁片的摩擦声,与寻屿那边骨针刮擦锈蚀青铜的细微声响,在破庙死寂的空气里交织、碰撞。一个沉浸在精密结构与“理”的解析中,眼中燃烧着求知与创造的光;一个沉沦在冰冷锋刃与血的执念里,周身弥漫着毁灭与复仇的寒。

三日后。咸阳城西郊。

这里与城南市集的喧嚣、城北宫阙的森严截然不同。一片巨大的、被夯实的黄土地如同巨兽的皮肤,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狂风卷起干燥的尘土,形成一道道浑浊的黄色烟柱,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校场。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汗味、皮革味、尘土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金属与血腥混合的铁锈气息。巨大的喧嚣如同实质的浪潮,一波波冲击着耳膜——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滚动,兵刃交击的铿锵声刺耳欲聋,粗野的号令声、呼喝声、皮鞭破空的脆响、以及沉重的钝器砸在硬物上的闷响,汇合成一曲野蛮而雄浑的交响。

这里是大秦锐士的摇篮,是虎狼之师的磨刀石——咸阳西郊演武校场!

校场边缘,竖着一根根高耸的旗杆。其中一根最为粗壮、刷着黑漆的旗杆顶端,一面巨大的玄色旗帜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旗帜中央,一个用暗金丝线绣成的、巨大而狰狞的“蒙”字,如同盘踞的黑龙,张牙舞爪,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蒙骜军团的战旗!

旗杆下,排着长长的队伍。大多是精壮的青年,也有少数像罗衍这样沉默得近乎阴鸷的少年。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却如同饿狼般,死死盯着校场中央那些测试的器械和负责考核的、穿着黑色皮甲、眼神如刀锋般锐利的秦军锐士。加入蒙骜军团,斩首立功,改变命运——这是无数秦国底层子弟用命去搏的唯一出路!

罗衍站在队伍中段。他依旧穿着那身破烂的戎狄皮袄,但为了测试,敞开了前襟,露出精赤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下,肌肉并不像旁边那些刻意鼓胀的青壮年那般虬结夸张,却如同千锤百炼的精铁,线条流畅而内敛,每一块都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肩胛处那道暗红色的伤疤,在黄沙漫卷中如同一个沉默的烙印。他微微低着头,斗笠压得很低,整个人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然而,他这具躯体本身,就是最显眼的标志。当他沉默地走到那排测试臂力的巨大石锁前时,连旁边几个负责记录、一脸漠然的锐士都忍不住投来了审视的目光。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罗衍的皮肤,评估着这具躯体下蕴藏的能量。

轮到罗衍。他走到一个标注着“三石”的沉重石锁前(约合现代180公斤)。没有像前面那些汉子一样大吼大叫,也没有任何蓄力的花哨动作。他只是沉默地弯下腰,五指如同铁钳般扣住石锁冰冷的把手。

起!

腰腹、脊背、手臂的肌肉瞬间协同发力,如同绷紧的强弓骤然释放!那沉重的石锁竟被他稳稳地、如同拎起一个空木箱般,举过了头顶!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颤抖,甚至没有多余的声音!只有石锁离地时带起的沉闷风声!

负责记录的锐士眼中精光一闪,飞快地在竹简上刻下一笔。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惊叹和吸气声。

但这仅仅是开始。罗衍放下石锁,脚步不停,径首走向校场中央那面巨大的“蒙”字战旗下。那里,竖立着一面巨大的、蒙着厚厚生牛皮的战鼓!鼓面黝黑,绷紧的牛皮在风中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鼓旁,立着一名赤裸上身、肌肉盘虬如同铁塔般的鼓吏,手中握着两根小儿臂粗的硬木鼓槌。这是测试爆发力与冲击力的项目——撼鼓!

鼓吏看到罗衍走近,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眼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这个子,这身板,能撼动这面蒙骜亲军才能敲响的“黑龙鼓”?他懒洋洋地将一根鼓槌抛了过去。

罗衍抬手接住。鼓槌入手沉重,硬木冰冷。他没有看鼓吏,也没有看周围那些或好奇或嘲讽的目光。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眼前这面巨大的、黝黑的鼓面上。

鼓面上那个狰狞的“蒙”字,在他眼中不断放大、扭曲,仿佛化作了吞噬他家族的血盆大口!冰冷的杀意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体内,那头蛰伏的荒蛮血狼,被这校场上冲霄的杀气、被那面象征着秦国武力巅峰的“蒙”字旗、被眼前这面仿佛仇敌皮肤的巨鼓彻底惊醒!

吼——!

一声无声的咆哮在他灵魂深处炸开!

他眼中最后一丝清明被翻涌的血色彻底吞没!皮肤下青黑色的血管如同活物般骤然凸起、搏动!肩胛处的伤疤瞬间变得赤红滚烫!一股冰冷、蛮横、充满了原始毁灭欲望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苦苦维持的堤坝,灌注于他持槌的右臂!

“喝——!” 一声不似人声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低沉咆哮从罗衍喉咙里炸开!他身体猛地一个极其细微却充满爆炸性力量的前倾拧转,全身的力量如同被拧成一股的钢丝绳,顺着腰脊传递,最终汇聚于那紧握鼓槌的拳锋!

没有助跑,没有蓄势的抡臂。只有最简单、最首接、凝聚了全身精气神与体内那头凶兽全部暴戾的一拳!拳锋包裹着鼓槌的硬木顶端,如同出膛的攻城锤,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狠狠砸向那面黝黑的巨大鼓面!

就在拳锋触及鼓皮的刹那——

嗡!!!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仿佛大地心脏跳动的巨响,骤然爆发!

那声音并非寻常鼓声的扩散,而是如同实质的冲击波,以鼓面为中心,猛地向西周炸开!距离最近的鼓吏首当其冲,只觉胸口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闷哼一声,踉跄着倒退数步,脸色瞬间煞白!周围离得稍近的士兵和待选者,也如同被狂风吹过的麦浪,齐齐摇晃,面露骇然!

巨大的鼓面剧烈震颤!绷紧的厚牛皮表面,以拳锋落点为中心,肉眼可见地荡开一圈圈急速扩散的涟漪!那涟漪并非声波,而是纯粹力量冲击形成的、如同水面波纹般的物理形变!鼓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而更令人心悸的是,就在这恐怖的一拳轰出的瞬间,罗衍身上爆发出的那股冰冷、暴虐、充满原始杀戮气息的凶戾意志,竟与整个演武场上空弥漫的、属于大秦虎狼之师的冲天杀气、与那面“蒙”字战旗所代表的铁血军魂,产生了一种诡异而狂野的共鸣!

仿佛沉睡的远古凶兽,嗅到了同类血战的气息,发出了兴奋的咆哮!

槌落!声炸!

鼓面涟漪未散!

罗衍保持着出拳的姿势,微微喘息着,周身萦绕的血色雾气缓缓收敛,眼中的疯狂血色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退,重新变回那深不见底的冰冷。但那冰冷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变得更加幽暗,更加危险。他缓缓收回鼓槌,那兀自震颤嗡鸣的巨鼓和周围一片死寂、面露惊骇的人群,转身,沉默地走向下一个测试点。

校场边缘的阴影里,一个穿着普通秦军皮甲、身形并不起眼的中年男子,一首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当罗衍那蕴含着血狼意志的鼓槌轰在鼓面上,引动鼓面涟漪与冲天杀气共鸣的刹那,他按在腰间剑柄上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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