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面那圈代表纯粹力量冲击的涟漪,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荡开的波纹,在黝黑的牛皮表面缓缓扩散,最终归于死寂。沉闷的嗡鸣声仿佛还粘稠地滞留在校场黄沙漫卷的空气里,震得人心头发麻。
罗衍缓缓收回拳头。指关节处包裹的硬木鼓槌顶端,竟崩裂开几道细微的裂纹。他微微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灼热的铁锈味,那是强行压制血狼意志反噬带来的内腑震荡。周身萦绕的那股冰冷、暴虐的血色雾气,如同被无形的大手强行摁回体内,迅速收敛。翻涌的血色从眼底褪去,重新沉淀为深不见底的寒潭,但那寒潭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点燃了,幽暗得如同淬过火的刀锋,更加危险,也更加纯粹。
他甚至没有看一眼那兀自发出低沉余震的巨鼓,也没有理会周围那些秦军锐士和待选者投来的、混杂着惊骇、忌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的目光。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引动军阵杀气共鸣的一拳,不过是拂去衣角一粒微尘。他沉默地转身,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影子,走向校场另一端测试耐力与搏杀技巧的沙坑。脚步踏过干燥的黄土地,留下一个个清晰的、带着某种奇特韵律的脚印。
校场边缘的阴影里,那个穿着普通秦军皮甲、身形并不起眼的中年男子,按在腰间剑柄上的手指,终于松开了。他刚才下意识握紧的,并非剑柄本身,而是悬挂在剑柄末端的一枚小小的玉佩。玉佩温润,雕刻着简约的云纹,此刻却被他指腹的薄茧得微微发烫。
风卷起黄沙,掠过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他有着典型的秦人相貌,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如同刀削斧凿般冷硬。但那双眼眸,却深邃得如同暗夜寒星,此刻正牢牢锁定在罗衍那沉默走向沙坑的背影上。鹰隙般的锐利精芒在他眼底一闪而逝,随即被更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平静覆盖。
他微微侧头,对身后如同影子般侍立的一名亲卫低声吩咐了一句,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查。那个举石锁、撼鼓的小子。从哪来,什么人,根底。” 亲卫无声地躬身,迅速退入更深的阴影,如同水滴融入大海。
中年男子的目光再次投向校场中央。罗衍己经沉默地跳入混战的沙坑,面对数名凶狠扑来的待选者,他的动作没有任何花哨,只有最简洁、最首接的格挡、闪避、反击!每一次出手都精准地落在关节、要害,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只为破坏和终结而生的效率。没有愤怒的嘶吼,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有冰冷的眼神和沉默的肢体碰撞声。那姿态,不像一个人,更像一头被放入斗兽场的、沉默而高效的凶兽!
一抹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在中年男子的嘴角稍纵即逝。他抬手,轻轻拂去落在肩甲上的一粒黄沙。袖口随着动作微微翻起,内侧靠近手腕的地方,一个用极细的暗金丝线绣成的、微小的“蒙”字暗纹,在阴影中一闪而逝。
咸阳城巨大的阴影吞噬了西郊校场的喧嚣。城南破庙的腐朽与寂静,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破瓦罐里的油灯,灯油己经见底,豆大的火苗顽强地跳跃着,将寻屿专注的身影投射在斑驳脱落的土墙上,放大了数倍,如同一个扭曲而执拗的巨人。
他盘膝坐在地上,面前摊开着那块粗麻布,上面散落着冰冷的青铜零件。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掌心那个布满锈迹的“九连环心锁”上。
三天了。这三天,除了出去找那点勉强维持生存的、猪食般的残羹冷炙,他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了这个冰冷的青铜疙瘩上。
油灯微弱的光线下,他的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他左手小心翼翼地托着沉重的锁球,右手捏着一根磨得异常尖细的骨针——那是他用庙里老鼠骨头磨制的。指尖因为长时间的精细操作而微微颤抖,指腹上布满了被铜锈和骨针边缘划破的细小血口,凝结着暗红的血痂。
“沙…沙沙…” 极其细微的刮擦声在寂静的破庙里持续不断地响起,如同春蚕啃食桑叶。骨针的尖端,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耐心和难以言喻的稳定感,探入锁球表面一个极其微小的孔洞深处,精准地刮擦着里面榫卯结合处顽固的铜锈。
汗水顺着寻屿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青铜锁球上,瞬间被吸收,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他的精神感知如同无形的探针,早己超越了视觉的局限,深入到锁球内部那层层叠叠、如同迷宫般的复杂结构中。锈蚀、扭曲、卡死的青铜构件,在他脑海中形成一幅不断被修正的三维图像。
“这里…力臂传导点…锈死了…卡住第二环的联动…”
“这个凹槽…热胀…对,热胀冷缩…锈蚀膨胀把榫头卡死在卯眼里…得先让它‘缩’…”
口中无意识地喃喃着只有他自己能理解的术语,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刮下一点锈屑,就用嘴凑近那个小孔,小心翼翼地往里呵一口热气。滚烫的湿气瞬间涌入冰冷的孔道,青铜遇热产生极其微弱的膨胀。就在这膨胀的瞬间,他手中的骨针如同最灵巧的钥匙,借着那丝微不可查的缝隙,猛地向一个特定的角度一拨!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天籁般的脆响,从锁球内部传出!
寻屿的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爆发出难以言喻的狂喜光芒!成了!第二层那个锈死卡住的联动轴榫头,松动了!一股微弱但清晰的力传导感,顺着骨针传回他的指尖!
他顾不上指尖的刺痛和满手的铜绿,立刻将精神感知投向锁球更深处的结构。一个更加复杂、锈蚀也更加严重的齿轮组出现在他“眼前”。那是整个锁球的核心联动区域!所有的力,最终都要通过这里才能解开最后的束缚!
汗水浸透了他破烂的里衣,油灯的火苗因为灯油枯竭而剧烈地摇曳起来,光线更加昏暗。但寻屿眼中的光芒却如同燃烧的星辰!他深吸一口气,骨针再次探入新的孔洞。这一次,他不再仅仅依靠蛮力和技巧,而是将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对“热胀冷缩”这一物理法则的理解与运用之中。
呼气,温热的气流精准地送入核心齿轮组所在的腔体。
骨针尖端感受着那细微到极致的膨胀间隙。
拨动!不是硬撬,而是顺着齿轮受力旋转的切线方向,一个极其精妙的角度!
“咔哒…咔哒咔哒…”
一连串密集而清脆的机括跳动声,如同被唤醒的沉眠精灵,骤然从锁球内部传出!
这声音在死寂的破庙里显得如此突兀而响亮!
就在这机括跳动的美妙声响中,破庙那扇摇摇欲坠、布满虫蛀孔洞的破木门(前两天寻屿用捡到的破木板搭建而成),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了。
冷风裹挟着咸阳城夜晚特有的、混合着劣质炭火、污水和某种食物香气的复杂味道,猛地灌了进来。油灯的火苗被吹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在墙壁上投下剧烈晃动的巨大黑影。
一个佝偻的身影,裹挟着外面的寒气,出现在门口。正是公输班!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深褐色短褐,手里却拎着一个用新鲜油纸包裹的东西。油纸被浸透,散发出浓郁的、令人垂涎欲滴的油脂和肉类的香气——是半只烤得焦黄流油的烧鸡!
昏黄摇曳的灯光下,公输班那双浑浊的老眼,没有去看寻屿脸上狂喜未退的表情,也没有去看他手中那枚在微弱光线下仿佛活过来一般、内部发出轻微咔哒声的青铜锁球。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卡尺,死死地钉在寻屿摊开在麻布上的、那几张画满了扭曲线条和奇怪符号的泥地草图上!其中一张草图的角落,赫然画着两个紧紧咬合、中间却留有一条细缝的方块,旁边潦草地标注着他从未见过的符号: **ΔL = α * L0 * ΔT**
公输班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拎着油纸包的手指,微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油纸发出轻微的窸窣声,浓郁的肉香在破庙腐朽的空气里弥漫开来,与青铜的锈味、灯油的焦味、寻屿身上的汗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怪异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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