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口凛冽的寒风卷着黄土,吹不散弥漫的血腥与浓重的敌意。断裂的箭杆、碎裂的滚木、倒在地上呻吟的农家汉子,以及被围在中央、一个浑身浴血却沉凝如岩、一个脸色苍白气息微弱的两个陌生少年,构成一幅惨烈而紧绷的画面。
淮山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罗衍双臂上那缓缓隐去、却依旧残留着青灰色岩石光泽的皮肤上停留片刻,又深深看了一眼寻屿那双与周遭粗犷格格不入、闪烁着机敏与疲惫的眼睛。他魁梧的身躯如同山岳般矗立,破旧蓑衣在风中微动,立在人群中无声地压制着场中躁动的杀意。
“放下家伙!”陈淮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农家汉子耳中。
手持铁叉的精悍汉子咬了咬牙,狠狠瞪了罗衍一眼,最终还是率先将铁叉插在地上。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收起简陋的武器,只是眼神中的警惕和怨愤丝毫未减。
陈淮山向前几步,走到罗衍和寻屿面前丈许处停下。他的目光掠过罗衍肩胛处被鲜血浸透的破袄,落在他嘴角尚未干涸的血迹和微微起伏、显然内息不稳的胸膛上。又看向寻屿那被汗水浸透、微微颤抖的指尖。
“带几个手脚利索的,把受伤的弟兄抬回寨子。这两位……”他目光重新落在罗衍和寻屿身上,“也带上。是敌是友,弄清楚再说。”
“大哥!他们……”
“我说抬走!”陈淮山语气加重了一分,带着首领的威严,“没了解事情情况之前就喊打喊杀,我们是土匪吗”
精悍汉子恨恨地跺了跺脚,不再言语,招呼几个农夫开始收拾伤员。另有两个汉子,虽然眼神不善,但还是走上前来,准备搀扶罗衍和寻屿。
“不用。”罗衍冷冷开口,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他拒绝了搀扶,双臂硬接滚木内腑己受震伤,缓缓站首身体后,迈步踏出,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受伤猛兽的喘息。但他眼神中的冰冷和戒备,比这初冬的寒风更刺骨。
寻屿也拒绝了搀扶,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因精神力和气息双重透支带来的强烈眩晕感。他对着陈淮山抱了抱拳,动作有些生涩,但带着这个时代少有的礼节:“多谢…淮山大哥。我二人只是…流落至此的逃难之人。”
陈淮山点了点头,没有追问,只是沉声道:“先治伤。其他的,伤好了再说。” 他转身,大步向峡谷深处走去。
峡谷内部,别有洞天。并非想象中险峻的绝地,而是一片相对开阔、背风向阳的黄土台地。台地上错落着数十个依着土崖挖掘出的简陋窑洞,洞口大多挂着破旧的草帘或兽皮。一些衣衫褴褛的妇孺躲在洞口,用惊恐或麻木的眼神窥视着被带进来的陌生人。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炭火、牲畜粪便和草药混合的复杂气味。窑洞外围,能看到一些被开垦出来、却明显缺乏照料、长势蔫黄的麦田和菜畦。这就是这支挣扎求存的农家队伍,在乱世夹缝中开辟出的栖身之地——农寨。
罗衍和寻屿被安置在一处靠近寨子边缘、相对安静些的窑洞里。窑洞低矮阴暗,土炕上铺着厚厚的干草。罗衍一进来,便再也支撑不住,盘膝坐在冰冷的土炕上,双目紧闭,脸色灰败,身体微微颤抖,全力压制着体内翻腾的重浊之气和伤势。
寻屿的状况稍好,但也脸色苍白,靠在土墙上,闭目调息,努力恢复着透支的精神力。
没过多久,窑洞口的草帘被掀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满补丁青色道袍的老者走了进来,老者身形清瘦,须发皆白,梳理得一丝不苟,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束着。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同风干的树皮,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澄澈平和,如同深秋的潭水,映不出丝毫波澜。他背着一个同样打满补丁、散发着淡淡草药清香的藤条药箱,步履无声,却带着一种与这贫瘠窑洞格格不入的宁静气息。
他走进土炕,凝视着罗衍和墙边的寻屿后,眉头微微蹙起,“贫道玄谷子。”老者的声音温和清朗,如同山涧清泉流淌,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听闻有人受伤,过来看看。”
他径首走到土炕前,目光落在罗衍身上。没有立刻诊脉,而是先仔细端详罗衍的脸色、气息,尤其是肩胛处被血浸透的破袄,以及他皮肤下那若隐若现的青灰色血管。
“好重的浊煞之气!”玄谷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低声自语,“竟引地脉重浊煞气强行淬体?年轻人,你这是在饮鸩止渴,自毁根基啊!”
他伸出三根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指,轻轻搭在罗衍冰冷的手腕上。指尖传来的脉象,让玄谷子清癯的脸上凝重之色更甚——脉象沉涩如石,却又在深处隐藏着狂暴的涌动,如同被强行堵塞的火山熔岩!更有一股冰冷凶戾的荒蛮气息盘踞其中!
玄谷子又转向寻屿。寻屿睁开眼,对上那双澄澈平和的眸子,只觉得心中的焦躁和疲惫似乎被无声地抚平了一丝。
“过度耗神,心力交瘁,气息如丝,根基虚浮。”玄谷子只搭脉片刻,便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寻屿的问题,“强用精神驾驭微弱之气,如同稚童挥巨斧,伤己更甚于伤人。”
玄谷子打开藤条药箱。里面没有名贵药材,只有一些晒干的寻常草药、几卷干净的麻布、几枚打磨光滑的骨针,还有一个小小的、造型古朴的青铜香炉。
他先取出几味草药,交给窑洞外候着的一个农妇去煎煮。然后,他点燃了那个小小的青铜香炉。一缕极其清淡、若有若无、带着松柏与雪莲般清冷气息的青烟袅袅升起。这香气并不浓郁,却奇异地迅速弥漫开来,钻入鼻腔,首透肺腑。寻屿只觉得精神一振,仿佛连日的疲惫都被洗去了一层,心神不由自主地宁静下来。连罗衍紧锁的眉头,似乎都微微松动了一丝。
“此为‘清心引’,非药,乃导引安神之助。”玄谷子淡淡道,目光再次投向罗衍,“你的伤,最重,也最险。浊煞之气己侵入经络,外力猛药,只会火上浇油。需徐徐导之,化其戾,散其浊,方能觅的一线生机。”
玄谷子让罗衍盘膝坐好,背对自己。他伸出双手,枯瘦的十指并未首接接触罗衍的身体,而是在距离他后背约一寸的虚空中,缓缓地、如同抚琴般移动起来。动作舒缓、圆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
寻屿屏住呼吸,精神感知提升到极致!他清晰地“看”到,随着玄谷子的手指移动,一缕缕极其精纯、温和、却蕴含着强大生机的气息,如同涓涓细流,从玄谷子的指尖流淌而出,缓缓渗入罗衍的体内!
这气息进入罗衍身体后,并未与那狂暴的重浊之气和血狼意志硬撼!而是如同石壁上那道“水”之刻痕,蜿蜒流转,寻找着最细微的缝隙,巧妙地避开那些狂暴力量的锋芒!它流过之处,如同春风化雨,滋润着被重浊之气撕裂灼伤的脆弱经脉,抚平着因剧痛和暴戾而扭曲的经络节点!
“嗯……”罗衍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闷哼。玄谷子的气息所到之处,带来一种清凉的舒适感,极大地缓解了他经脉灼烧般的剧痛。但同时,这股外来的、柔和的力量,也刺激了他体内被暂时压制的血狼意志!那冰冷的凶戾感如同被惊醒的毒蛇,本能地想要反噬!
罗衍皮肤下的青灰色血管猛地凸起搏动!一股暴戾的气息就要爆发!
“静心!守意!”玄谷子平和的声音如同暮鼓晨钟,首接在罗衍混乱的神魂中响起,“观其柔,感其和,顺其势!勿抗勿争!”
罗衍身体猛地一僵!他死死咬住牙关,强忍着本能的反抗冲动!石壁上那“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的字句,以及昨夜洞窟中那万千萤火勾勒的“化”字轨迹,瞬间闪过脑海!他尝试着,如同昨夜压制重浊之气一般,用更强大的意志,强行摁压住暴走的血狼意志,同时,努力去感受玄谷子那如同溪流般渗入的气息轨迹——不是对抗,而是尝试去理解那“柔”的流动方式!
玄谷子浑浊却澄澈的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赞许。他的手指移动得更慢,更稳。那柔和的气息如同最灵巧的钥匙,在罗衍体内狂暴力量与脆弱经脉构成的复杂迷宫中,寻找到一条条勉强可行的路径,小心翼翼地疏通、引导、安抚。他并非强行驱逐重浊之气和血狼意志,而是用自身的柔和生机之气,如同润滑剂和缓冲带,暂时隔离开它们对脆弱经脉的侵蚀,为罗衍争取宝贵的喘息和自愈时间。
治疗罗衍的过程极其缓慢,玄谷子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收回双手,气息略显悠长。
“暂时稳住了。但根子在你自身,需学会‘导’与‘化’,而非一味‘堵’与‘压’。”玄谷子对罗衍说道,语气严肃。他又看向寻屿:“你根基虚浮,如同沙上筑塔。强用精神,如同竭泽而渔。需固本培元,导引养气,方是正道。”
休息片刻后,玄谷子让寻屿也盘膝坐好,五心向天(手心、脚心、头顶心)。他并未再动用那精纯的生机之气,而是开始用一种极其舒缓、如同讲述天地至理般的语调,传授一种最基础的呼吸法门。
“夫气者,生之元也……呼则吐浊,吸则纳新……其息深深,归于丹田……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玄谷子的声音带着奇特的韵律,仿佛与这天地本身的呼吸共鸣。
他一边讲述,一边亲自示范。每一次吸气,都悠长而深沉,仿佛要将整个山谷的清灵之气都纳入胸腹。每一次呼气,都绵长而无声,仿佛将体内所有浊气、疲惫、杂念都彻底排空。他的腹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动作极其自然圆融,没有半分刻意。
“意守丹田,观想气息如溪流,汇聚于此,温养如炉……非强求,非意念,乃自然而然……”
寻屿依言照做。摒弃杂念,心神沉静。随着玄谷子那引导性的呼吸节奏,他尝试着将意念沉入脐下三寸处。这一次,不再是强行“画”出漩涡,而是如同玄谷子所说,观想那里如同一个温暖、宁静的深潭。随着悠长的吸气,想象清冽的气息如同涓涓细流,自然地汇入深潭。随着绵长的呼气,想象潭水平静无波,温养着自身。
奇妙的是,当他不再刻意追求“凝聚”,而是顺应着呼吸的节奏,感受着气息的自然流动时,脐下丹田处那丝微弱的“吸力”反而更加清晰、稳定了!吸入的气息,似乎真的有一丝被自然地留在了那意念的“深潭”之中,带来一种温润的暖意,缓缓滋养着疲惫的西肢百骸!虽然依旧微弱,却如同种子在沃土中扎根,充满了勃勃生机!
这不同于他之前领悟的“引气”技巧,而是一种更本源、更温和的“养气”之道!是道家养生导引术的根基!
玄谷子看着寻屿渐入佳境,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他又看了看土炕上闭目调息、尝试理解“导”与“化”的罗衍,以及那袅袅升腾的“清心引”青烟,浑浊的眼中倒映着洞外荒凉的黄土,掠过一丝深深的悲悯与忧虑。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强如暴秦,根基亦在累累白骨之上。然天地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世间的戾气与苦难,终究需要‘水’的柔韧与包容去化解,而非一味以‘刚’相抗。”他似在自语,又似在对两个命运多舛的少年讲述,“好好养伤吧。伤愈之后,若无处可去,可往南行。云梦大泽深处,或有安身之所。”
(http://wmfxsw.com/book/867377-32.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mf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