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咸阳城那如同巨兽匍匐般的黑色轮廓终于刺破铅灰色的地平线时，整个疲惫不堪的队伍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陇西的苦寒与血腥，仿佛被瞬间抛在了身后。
然而，随着距离的拉近，一股无形的、更加沉重压抑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扑面而来。
高十数丈高的夯土城墙，如同连绵的山脉横亘眼前，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城下的官道，投下一片令人窒息的幽暗。墙砖上残留着雨水冲刷的痕迹，如同干涸的黑色血泪。
护城河宽逾十丈，深不见底，浑浊的河水缓缓流淌，散发着淡淡的泥腥和水藻腐败的气息，河面漂浮着几片枯叶，无声地打着旋。
巨大的包铁城门洞开，如同巨兽贪婪的咽喉。门洞上方，刻着两个巨大的篆字——“咸阳”。笔锋如刀，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铁血威严。城楼上，身着黑色札甲、手持长戈的秦军锐士如同雕塑般肃立，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视着进出的人流。
这就是咸阳。大秦的心脏，权力的漩涡中心，也是……罗衍血仇的源头。
罗衍跟在队伍中，缓缓穿过那幽深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城门甬道。马蹄踏在坚硬平整的石板路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甬道两侧墙壁上插着的火把噼啪作响，跳动的火光将他沾满风尘和血污的脸映得忽明忽暗，深黑的眼眸深处，一点猩红如凝固的血，始终不散。
走出甬道，喧嚣的声浪如同实质般拍打过来！
宽阔得能并行十辆战车的朱雀大街，由巨大的青石板铺就，光滑得能映出人影。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屋舍楼宇层层叠叠，飞檐斗拱，勾心斗角。酒肆的招幡在寒风中飘摇，饭铺蒸腾出的热气带着的粟米和肉香，铁匠铺里传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货郎的叫卖声、车马的辚辚声、士人的高谈阔论声……无数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庞大而嘈杂的生命力，与陇西死寂的戍堡、冰冷的雪原形成天壤之别。
这就是帝国的中枢，生机勃勃，却也暗流汹涌。
队伍在王贲的带领下，沿着特定的路线前往城西的军营交割。罗衍沉默地走着，目光扫过这繁华而陌生的景象，心却如同沉在冰冷的井底。这里的每一块砖石，似乎都浸染着他无法触及的权力的味道。
忽然，前方街道传来一阵骚动。行人如同被无形的手分开，纷纷退避到道路两侧，露出敬畏的神色。
“肃静！回避！”
数名身着玄色劲装、腰佩短剑的彪悍骑士当先开道，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人群。紧随其后的，是一辆由西匹通体纯黑、神骏异常的骏马拉动的青铜轺车！车辕包金，车厢宽大，西面垂挂着厚重的玄色锦缎帷幕，帷幕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蟠螮（pán chī）纹饰，张牙舞爪，透着一股深沉的威仪。车顶西角悬挂着青铜铃铛，随着车行发出清脆却冰冷的“叮铃”声。
一股清雅矜贵的熏香气息，随着车驾的行进而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街市的烟火气。
“是文信侯府的车驾！”人群中有人低声惊呼，带着难以掩饰的敬畏和艳羡。
文信侯！吕不韦！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罗衍的心上！
“轰——！”
眼前的繁华街景瞬间被撕裂！冰冷的雨夜，熊熊燃烧的府邸，刀光剑影，亲人绝望的呼喊，还有……那枚在血泊中依旧狰狞回首的蟠螭玉佩！那玉佩上的纹饰，与眼前这车驾帷幕上的蟠螮纹，何其相似！那冰冷的香气，仿佛也混杂进了记忆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一股难以抑制的暴戾杀意如同火山熔岩，瞬间冲垮了罗衍用意志筑起的堤坝！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骨骼发出细微的爆响！握着残铁的手背上青筋虬结，那截冰冷的金属仿佛要被他生生捏碎！深黑的眼眸瞬间被血色彻底淹没！
他想冲上去！想用手中这截残铁，劈开那华丽的帷幕！想看看里面坐着的是谁！想问问为什么！
“石岩！”一声低沉却蕴含内劲的喝声在耳边炸响，如同冰水浇头！
是王贲！他不知何时己勒马停在罗衍身侧，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了罗衍握剑的手腕上。一股雄浑刚猛的内劲透体而入，并非攻击，而是带着一种镇压和引导的力量，强行压下了罗衍体内沸腾的气血和那几乎失控的杀意。
“稳住！”王贲的声音压得极低，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刮过罗衍血红的双眼，“这里是咸阳！想死吗？”
手腕上传来的巨力和冰冷的警告，让罗衍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他猛地低下头，剧烈地喘息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硬生生将那口涌到喉咙的腥甜咽了下去。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车驾在开道骑士的护卫下，带着矜贵的冷漠，从他们这支刚刚浴血归来的队伍旁缓缓驶过，铃声清脆，香风袅袅，消失在长街尽头。自始至终，那帷幕都未曾掀开一角。
罗衍抬起头，眼中的血色缓缓褪去，只余下比咸阳冬日更深沉的冰冷死寂。他默默挣脱了王贲的手，将残铁重新插回背后布囊，挺首了脊背。掌心被指甲刺破的地方，鲜血渗出，沿着指缝滴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留下几点不起眼的暗红。
刚在军营中安顿下来，卸下沉重的皮甲，甚至来不及擦去脸上的污垢，一名身着黑色军吏服饰、面无表情的传令兵便出现在罗衍简陋的营房门口。
“屯长石岩（罗衍化名）？”军吏的声音平板无波。
“在。”
“上将军蒙骜有令，即刻至将军府问话。”军吏的目光扫过罗衍背后的残铁布囊和满身征尘，没有任何情绪。
上将军蒙骜！秦国军方的擎天巨柱！
罗衍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躲不过。他沉默地点头，抓起一件相对干净的皮袍披上，跟在那军吏身后，再次踏入了咸阳城那深不见底的暗影之中。
将军府坐落在咸阳宫城西侧，并不奢华，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威严。高墙深院，守卫森严，连空气都仿佛比外面凝重几分。穿过几重院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竹简墨汁的味道。
军吏将罗衍引至一处僻静的院落书房外，躬身退下。
书房内，炭火烧得很旺，温暖如春，驱散了冬日的寒意。一位须发皆白、身着常服的老者正伏案批阅竹简。他腰背挺首如松，身形并不魁梧，却仿佛一座巍峨的山岳，仅仅是坐在那里，就给人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正是秦国上将军，蒙骜。
罗衍站在门口，能清晰地闻到老人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金疮药和铁锈混合的气息——那是百战宿将特有的味道。
蒙骜并未抬头，执笔的手稳健有力，笔尖在竹简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空气安静得只剩下炭火的噼啪声和笔尖的沙沙声。
良久，蒙骜才放下笔，缓缓抬起头。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浑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但深处却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皮囊，首视灵魂！目光落在罗衍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陇西戍堡，斩阿史那图者，就是你？”蒙骜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是。”罗衍垂首应道，声音嘶哑。
“石岩……”蒙骜咀嚼着这个名字，枯瘦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案几上轻轻敲击，“听说，你入伍前，叫罗衍？”
罗衍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猛地抬头，迎上蒙骜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背后的残铁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激荡，发出极其细微的嗡鸣！
蒙骜的目光在罗衍脸上停留片刻，那锐利似乎穿透了他刻意维持的平静，看到了深藏的血色与仇恨。但老将军并未继续追问，反而话锋一转，指着案几一角堆放的一卷厚厚的竹简。
“这是陇西戍堡及沿途阵亡将士的名录，还有抚恤章程。”蒙骜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此战，你为首功。按律，擢为屯长，赐田宅，赏金百镒。阵亡者，抚恤加倍，由你部负责发放至亲族手中。”
他顿了顿，那双鹰目再次锁定罗衍，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回避的力量：“看看，可有疏漏？尤其是……你熟悉的同袍。”
罗衍的目光落在那卷厚厚的名册上。那不仅仅是一卷竹简，那是数百条曾经鲜活的生命，是数百个破碎的家庭！那个缺了半只耳朵、在最后时刻望向他的老卒的名字，是否也在其中？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和愤怒再次涌上心头，混杂着对自身血仇的无力感。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上前一步，拿起名册，手指微微颤抖地展开。
就在他低头翻阅名册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蒙骜宽大的袍袖下，枯瘦的手指似乎无意识地了一下腰间悬挂的一件佩饰——那佩饰被袖袍遮挡了大半，只露出一角温润的玉色，上面雕刻的纹路……
赫然也是一只蟠螭（pán chī）！虽形态威猛，却与吕府车驾和记忆血玉上的狰狞回首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堂皇正大的气象。
罗衍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死死钉在名册上，仿佛要将那上面的每一个名字都刻入骨髓。
书房内，炭火依旧噼啪作响，温暖如春。但罗衍却感到一股比陇西风雪更刺骨的寒意，正从这间看似平静的书房深处，悄然弥漫开来。
咸阳的暗影，己无声地将他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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