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九嵕山。
皇家猎场外围的山谷被临时辟为演武校场。枯黄的草叶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晨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山谷两侧的山坡上，旌旗招展，黑压压地站满了观战的秦军各级将领和精锐士卒。中央巨大的校场平整开阔，边缘插着代表不同营垒的彩旗。一年一度的军中大比，是底层士卒崭露头角、军中势力重新洗牌的重要场合。
罗衍站在代表“锐士营”的黑色旗帜下，裹着厚实的皮袍，脸色依旧带着失血后的苍白。背上的残铁被一块新的粗麻布仔细缠裹。他的存在，在众多身形魁梧、气势彪悍的百战老卒和将门新锐中，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碍眼。不时有或好奇、或轻蔑、或带着敌意的目光扫过他身上。
“那就是‘残剑’罗衍？看着也不怎么样嘛。”
“听说在陇西是走了狗屎运，捡了个大功。”
“蒙上将军亲自擢升的屯长？哼，怕是有什么门路……”
低低的议论声随风飘来，罗衍恍若未闻，深黑的眼眸只盯着校场中央那片被霜染白的土地。掌心的伤口早己结痂，此刻却隐隐传来一丝灼热感。
王贲一身戎装，按剑立在锐士营队列前方，目光扫过罗衍，微微颔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大比以营为单位，进行骑射、步战、军阵推演等多轮较量。锐士营丙屯在罗衍的魔鬼操练下，展现出令人侧目的实力。步战合击，五人为组，“破军三式”轮番施展，虽显粗糙，却凶悍无比，如同五头配合默契的恶狼，将对手的阵型撕扯得支离破碎；军阵推演，罗衍对地形的利用和战机的把握近乎野兽般的首觉，数次在劣势下以“破势摧锋”般的决死突击扭转战局。
丙屯如同一柄出鞘的残剑，虽不完美，却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亡命之气，一路过关斩将，杀入了最终的“锋锐之争”——个人武勇的终极对决！
当罗衍的名字被军法官洪亮地念出时，场边响起一片混杂着惊讶和嘘声的嘈杂。他解下皮袍，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单薄劲装，缓步走入校场中央。背后的残铁布囊，在清冷的空气中格外刺目。
他的对手，虎卫营的百战悍卒，名屠刚。身高八尺，壮硕如熊罴，满脸横肉，手持一柄沉重的青铜战斧，斧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他看向罗衍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嗜血的兴奋。
“小猴子，刀枪无眼，对上爷爷我，算你运气不好”屠刚舔了舔嘴唇，声如洪钟，“爷爷如果劲用大了，可别吓尿裤子”
“哈哈哈”“屠老八揍扁他”台下虎威营的军士们一片起哄～
随着一声锣响！战斗正式开始！
屠刚根本不屑试探，爆吼一声，如同发狂的巨熊，拖着沉重的战斧，踏得地面咚咚作响，朝着罗衍猛冲而来！巨大的斧刃带着开山裂石的风声，当头劈下！势大力沉，斧头抡起的风声呼呼作响！
罗衍瞳孔微缩！身体在对方狂暴的气势压迫下，不退反进！左脚猛地斜踏半步，险之又险地避开斧刃的正面锋芒，同时身体如同被狂风吹弯的芦苇，向后急仰！沉重的斧刃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擦着他的鼻尖呼啸而过！
“撩阴破腹！”心中低喝！罗衍的身体在极限后仰中猛地弹起，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手中残铁借着身体回弹的力道，由下至上，带着一股惨烈的决绝，精准无比地撩向屠刚毫无防护的腰腹空档！这一式，快如闪电，狠辣刁钻！
“嗤啦！”残铁的断口狠狠撕开了屠刚腰侧的皮甲！带起一溜血珠！
“啊！”屠刚痛吼一声，又惊又怒！他没想到这瘦弱的小子如此滑溜狠毒！剧痛和羞辱让他彻底疯狂！他不再顾及防御，双手抡圆战斧，如同旋风般疯狂横扫劈砍！斧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枯草碎冰，形成一片死亡风暴！他要以狂暴的力量，将这讨厌的虫子彻底碾碎！
面对这毫无章法却威力绝伦的疯狂劈砍，罗衍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他身形闪动，将“顶盾穿心”的步法运用到极致，每一次闪避都贴着斧刃的边缘，险象环生！沉重的斧风刮得他脸颊生疼，皮甲上被划开数道口子！他根本无法近身施展有效的反击，只能凭借着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本能和“破军三式”带来的对杀气的敏锐感知，在死亡的缝隙中艰难穿梭！
“看你能躲到几时！”屠刚狞笑着，攻势越发狂暴。
罗衍眼神冰冷。对方的狂暴，在他眼中反而露出了破绽——力量有余，后劲不足！他深吸一口气，体内重浊之气混合着荒蛮血狼狂暴之力轰然运转！不再一味闪避，而是看准对方一记力劈华山后的瞬间回气空隙，身体猛地前冲！
“顶盾穿心！”他低吼一声，竟不闪不避，左肩微沉，如同在戍堡门后硬扛撞击，主动迎向横扫而来的斧杆！同时，右手残铁如同毒龙出洞，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贴着斧杆下方，疾刺屠刚持斧的手腕！
“砰！”沉重的斧杆狠狠砸在罗衍的左肩！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但罗衍的身体只是晃了晃，硬生生扛住了！而他的残铁，也如同跗骨之蛆，精准地刺穿了屠刚手腕的皮甲！
“噗！”鲜血飙射！
“呃啊！”屠刚手腕受创，再也握不住沉重的战斧，脱手飞出！
胜负己分！罗衍以左肩硬伤，换来了对手的兵器脱手！
场边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哗然！谁都没想到，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残剑屯长，竟用如此惨烈的方式，硬撼并击败了以力量著称的屠刚！
罗衍拄着残铁，剧烈地喘息着，左肩传来的剧痛让他额头渗出冷汗。他冷冷地看着捂着手腕、一脸难以置信的屠刚，眼神毫无波澜。
“丙屯罗衍，胜！”军法官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响起。
然而，未等罗衍退场，一个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高台主位方向传来：
“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银亮鱼鳞细甲、外罩玄色锦袍的年轻将领排众而出，缓步走入校场。
——蒙恬！
“罗衍，我们又见面了”蒙恬的目光落在罗衍和他手中的残铁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浓厚的兴趣。他解下腰间华丽的佩剑递给亲卫，只从兵器架上随意抽出一杆军中制式的青铜长矛。
“西郊演武征兵，你表现不错，原意让你去东校场走个过场来我这里做个亲兵，不想你成了逃兵”蒙恬的声音平静，却清晰地传遍全场，紧了紧护腕后“好在终究还是入了大秦锐士之营，刚观尔之战，招式虽简，然杀伐之气凛冽，悍勇绝伦。恬一时技痒，愿以这寻常矛戈，对上几招。”他手腕一抖，丈八长矛在空中挽了个漂亮的枪花，矛尖斜指地面，稳如磐石。一股堂皇正大、渊渟岳峙的气势，瞬间笼罩了整个校场，与罗衍身上那股惨烈的杀伐之气形成鲜明对比。
场边顿时炸开了锅！蒙恬！蒙氏第三代最杰出的将星，秦王身边炙手可热的人物，竟然亲自下场，挑战一个刚刚晋升的屯长？！
罗衍深黑的眼眸骤然收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蒙恬身上那股磅礴的压力，远非屠刚那种蛮力可比！那是一种经过正统锤炼、根基深厚、引而不发的强大力量！但他没有退缩，残铁横于胸前，身体微微前倾，如同一张拉满的硬弓，所有的杀气与战意，都锁定了眼前这个强大的对手。左肩的剧痛，仿佛被这股压力强行压下。
“请！”罗衍只吐出一个字，嘶哑而坚定。
蒙恬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不再多言。身形一动，长矛如同活了过来！没有屠刚的狂暴，只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精准和压迫！矛尖如同毒蛇吐信，点点寒星瞬间笼罩罗衍周身要害！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封死了他所有的闪避空间！
罗衍瞳孔急缩！残铁在手中化作一片模糊的光影！“撩阴破腹”的格挡，“顶盾穿心”的突进，在蒙恬这密不透风的枪影下，显得如此笨拙和迟缓！他只能凭借着对杀气的本能感知和亡命徒般的狠劲，在枪尖的缝隙中艰难闪避格挡！每一次矛剑交击，都震得他手臂发麻，残铁上的裂纹似乎都在呻吟！
“嗤！”一道枪影突破防御，擦着罗衍的肋下掠过，皮甲撕裂，带出一道血痕！
蒙恬的枪法，如同他这个人，堂堂正正，却又无懈可击！他并不急于求胜，而是如同一个耐心的猎人，用连绵不绝的攻势，一层层剥开罗衍的防御，消耗他的体力，压缩他的空间。
罗衍被逼得连连后退，呼吸越来越沉重，左肩的剧痛和肋下的伤口不断传来灼烧感。他能感觉到，蒙恬尚未尽全力！对方在观察，在试探他这“破军三式”的极限！
不能再退！退即是死！
陇西戍堡的血色，咸阳城门的暗影，蒙骜书房里那惊鸿一瞥的蟠螭……无数画面在脑中轰然炸开！一股被压制到极致的暴戾与不甘，混合着军阵杀气与重浊之气，在体内轰然爆发！
“吼——！”罗衍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双目瞬间赤红如血！他不再闪避蒙恬刺向心口的致命一枪！身体不退反进，以一个极其别扭却决绝的姿态，狠狠撞向刺来的矛杆！同时，双手紧握残铁末端，将全身的力量、所有的意志、所有的恨意与不甘，尽数灌注其中！高高举起！
他要赌！赌蒙恬不会在切磋中取他性命！赌这凝聚了他所有的一击，能破开这无懈可击的枪势！
“破势摧锋——！”
残铁带着一股惨烈到极致的风暴气息，无视了刺向左肩的矛尖，朝着蒙恬的头顶，狠狠劈下！玉石俱焚！
蒙恬瞬间眯起了眼睛！他没想到罗衍竟如此决绝！刺出的长矛己来不及收回！电光石火间，他展现出了超卓的应变能力！握矛的双手猛地向下一沉，矛杆由刺变格，硬生生横架在头顶！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洪钟大吕！
残铁狠狠劈在蒙恬横架的青铜矛杆之上！狂暴的力量轰然爆发！布满裂纹的残铁终于不堪重负，发出一声悲鸣，从中彻底断裂！半截碎片旋转着飞了出去！
而蒙恬，也被罗衍这亡命一击，震得膝下一沉！脚下坚硬的冻土竟被硬生生踏裂！残剑断裂的惯性带着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一步！
就在这瞬间的失衡中，罗衍眼中凶光爆射！他丢开手中仅剩的剑柄，身体如同失去控制的野兽，合身扑上！完好的右拳紧握，指缝间甚至渗出血丝，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狠狠捣向蒙恬因格挡而空门大开的胸口！
“砰！”
沉闷的撞击声！罗衍的拳头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蒙恬的胸甲之上！
蒙恬闷哼一声，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胸口气血翻腾，脸色一阵潮红。他低头看了看胸甲上清晰的拳印，又抬头看向因力竭和伤势半跪在地、剧烈喘息、眼神却依旧凶狠如狼的罗衍，眼中的惊诧慢慢化为一种深沉的凝重。
校场死寂。所有人都被这惨烈到极致的一幕惊呆了。
蒙恬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缓缓开口：“好一个‘破势摧锋’！刚猛有余，惜力竭之，你本有伤再身！此战……算我败了！”
他弯腰，拾起地上那半截断裂的残铁碎片，走到罗衍面前，递了过去。断口处，还残留着与青铜矛杆撞击留下的深深凹痕。
“此剑虽残，其志未折。”蒙恬看着罗衍深黑眼眸中那凝固的血色和燃烧的火焰，一字一句道，“九嵕山试炼，丙屯罗衍，夺冠！”
罗衍喘息着，伸出沾满泥土和鲜血的手，接过了那半截冰冷的残铁碎片。断裂的边缘，割破了他的掌心，鲜血顺着冰冷的金属流淌下来。
他赢了。以伤换胜，惨烈无比。
但在蒙恬那双洞悉人心的目光下，他感觉自己所有的秘密，所有的仇恨，都仿佛暴露无遗。咸阳的漩涡，己向他张开了更深、更暗的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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